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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兰忙忙去捂她的嘴,“姐姐说话这般不当心。”她用绢子抹了泪,“我让叶心带了些四季穿戴的衣裳和几床被褥,都交予容珮了。姐姐放心,你的贴身衣衫都是我亲手做的,一应无碍。”她又道:“永璂也好。除了去书房便跟着臣妾,或是在太后眼前,太后也对永璂很好。”
如懿念了句佛,“可怜我的永璂,太后若能怜悯,我也安心些。”
海兰忍泪道:“姐姐,我进来一趟不易,皇上南巡回来,把李玉打发了去圆明园当差,跟前的差事一应给了进忠,进忠与魏嬿婉沆瀣一气,更是了不得。我以后便要进来看你,怕也难了。”
如懿知她用意,“你费尽心思进来,必有要事说与我听。”
海兰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,无比郑重地放在如懿跟前,“这是凌云彻死前交给我的,我虽不知他真意如何,但是他曾经告诉我,这是他与魏嬿婉的定情之物。”海兰将戒指对着熠熠烛光,那镀金戒面的里侧,分明刻着燕舞云间的图样。
如懿眼神一跳,“你打算如何?”
海兰急切道:“云是凌云彻,燕子是魏嬿婉,其中深意,不言而喻。魏嬿婉如日中天,一旦登上后位,姐姐就万劫不复。若要东山再起,扳倒魏嬿婉,这是最好的法子了。”
“凌云彻是已死之人,我还要拿他做赌注,搏一个未知么?”如懿轻嗤,目光微凉,“我与皇上积重难返,并非只用一枚戒指就能东山再起。”
海兰盯着她,殷殷切切,“姐姐,我知道你有许多的不甘心。你说得对,嫁了这样一个男人,身膺荣华,可是又能得到些什么呢?但是你想想,你还有我,有永璂,有永琪。姐姐,我看得出来,凌云彻是真心为你,不惜自己的性命。既然如此,再用他一回又如何?他如果看你过得好,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。”
海兰说得太急,几乎被自己呛到。她伸手取过如懿常用的茶盏正要喝,才发现里头连一片茶叶也无,只是冰凉的白水而已。连盛着水的茶盏,亦缺了一角,露出粉白的底子。她愈加凄然,执着如懿的手,不肯放开。
大约是寒气侵体,如懿咳了几声,缓缓沉声,“凌云彻身受污名而死,我不愿他死后不得安宁,再受一重侮辱。且光凭一枚戒指,未必能动摇魏嬿婉的地位。海兰,罢了吧。”
她眸中晶亮,有不可更改的执拗,让海兰有些怕,然而一想到如懿所受的苦楚,海兰如何能依,“不能罢休!我只要想到姐姐所受的痛苦和侮辱,我便闭不上眼睛不能入睡。姐姐,你被关在翊坤宫里,我在延禧宫又何尝好受?姐姐,我们搏一次,好不好?”
已无太多悲伤,如懿的眉间凝着几许温默与疲倦,“赢了,我依旧是皇后,依旧陪着这个屡屡伤害我的男人。输了,却要搭上你,搭上永琪的大好前程。海兰,我真的倦了。有生之年,我离不开这个地方,死也要死在这里,那就容我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。”
如懿的话铮铮然,如锋刃直中海兰心间。海兰分明震了一下,眸中惊痛不已。她嘴唇微张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颓然低首。她喃喃,“姐姐,我不知你竟灰心到这种地步。今日的话,便当我没有说过吧。”
她拂袖起身,将那枚戒指笼于怀中,放入衣襟坠子上所佩的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,珍重安置。“姐姐若是不喜,便由我暂时保存。这枚香囊是姐姐归来时所落,我一并收着,当作念想吧。”
珍珠,本是如懿喜爱之物,所以每有首饰,大多点缀。她正欲答应,忽而掩袖咳嗽两声,面上泛起几许虚弱的红,似为不施粉黛的她添了一痕新润的蔷薇色胭脂。海兰关切道:“怎么好好地咳嗽起来?宫中阴冷,不如请江与彬来看看。”
如懿连连摆手,“春潮反复,咳嗽也是有的。我要说的便是这个,不必再叫江与彬与惢心为我担忧,未免连累,不许再让他们探知我的事。知道么?”
海兰忧心忡忡,嘴上答应了,却还放心不下。如懿道:“不用管我,好好顾着永琪和永璂。永琪腿上的附骨疽如何了?虽是小病痛,也要上心,江与彬治这个颇有见效,得叫他去看看。”
海兰应承着,心疼道:“姐姐还不知道永琪的脾气?讳疾忌医,也总不当回事。总怕自己弱些,别人就拿住了话柄。如今帮着皇上处理政务,也没日没夜的。叫他换个太医,也总说瞧着原来那个就好,不必费事。”
海兰殷殷叮嘱几句,也不敢多留,微有环佩相撞之声,玎玲而去。
如懿静静坐着,任由天光昏暗,逐渐坠落。
那一晚,深碧暗红的帐幕低垂,如懿居然梦见她的姑母——先帝的乌拉那拉皇后。
梦中的姑母未再老去,或者说,她的心已老,相貌也不再重要。她的青丝中夹杂白发,一身皇后凤妆,气势凛然,不减当年。
身畔已无至亲,与姑母梦中相见,也足以让如懿热泪盈眶。她刚唤了一声“姑母”,乌拉那拉皇后却殊无笑意,肃然凝望着她,“如懿,你的皇后凤冠呢?”
她无言,只能沉默以对。
姑母却冷笑连连,“无用!当真是无用!戴在头上的凤冠,也会被人生生夺去。你我姑侄,便是这般无用么?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,生生看着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!生生地成了一个个弃妇!”
如懿跪在乌拉那拉皇后跟前,惨然笑道:“姑母,这个世上有没有抓不住的姻缘?我想我就是吧,哪怕是他的女人,是他的妻子,他却总是带给我一重又一重的失望。我们的姻缘,只是有姻无缘。我曾经很爱这个男人,如今却觉得陪伴他身侧,耗尽我所有的尊严与心力。姑母,我真的很累。”
乌拉那拉皇后厉声呵斥,“累?一个失败的人,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累,无非就是做得还不够好!你曾深陷情爱之中不能自拔,优柔寡断不能决绝,所以你才落得这般地步!”
“昔日犯下的种种错处,是我咎由自取!如今困锁深宫,我也坦然。”她仰头望着声色俱厉的姑母,“姑母!情爱和权欲固然是魔障,但清醒更让人寒冷,让我们百死不能超脱的,难道只是皇上么?儿女离散,夫妻背心,皇上也未必好到哪里去!”
姑母的嗓音凄厉划过,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,“便是皇帝让你失望又如何?终究只有一个皇帝,抓住了他,便抓住了一辈子的指望。”
“曾经我也这样想,我曾把一生托付于他,渴望得到安稳的人生,可是等待我的,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。”如懿渐渐平静,从容道来,“姑母,我以为只有这个男人会让我失望,后来我才知道,真正让我失望的,是我过了几十年的这样的日子。我不想再这样了。姑母,我想问问您,您活着的日子,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平安喜乐,顺遂无忧?”
乌拉那拉皇后看着如懿,眼底有复杂难辨的情绪,终于默然离去,归于鸿冥大荒。
如懿自惊悸中醒来,抹去额上冷汗,一颗提着的心却放了下来。自此,对谁再无愧欠了。因为她,终究成了乌拉那拉氏又一个弃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