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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金桂如今开了家碗窑,就在长安城的东郊。
她虽只有二十岁,却已是个孀居的小寡妇,每日里荆钗布裙,与泥浆土胚为伍,很是灰头土脸,但又正值芳华岁月,倒像是默默生长于野地里的银芽柳。
这日,她照例早起,在碗窑里,与几个工人一起做活。工人们是昔日她老家隐郡那边的熟人,都在陶器烧制大作坊里干过,算是烧陶技术不错的陶工,为着夏金桂老爹年轻时候的一点兄弟义气,便来到长安城给夏金桂打工。
当然了,夏金桂开出的工钱也很不错,够他们离家背井的开销,还能盈余出许多,寄回老家去给家里的老弱妇孺生计。
到了午饭时分,夏母来碗窑给大家伙送饭,却不见夏老爹的身影,夏金桂便问:“爹和宝儿呢?”
宝儿是夏金桂的儿子,如今已经三岁,正是满地乱窜、猫嫌狗厌的年纪。
正问着,就见夏金桂老爹抱着宝儿从外头冲了进来,他一手抱着外孙子,一手还拿着刀,脸上是几道狗抓痕,眼里盈满怒火,嘴里喊着:“欺负孤儿寡母,赶尽杀绝啦!”
夏金桂一凛,也不洗手吃饭了,举着两只沾满泥浆的手就冲了出去。
碗窑外,一个衣着打扮都很耀眼的婢子正抱着一只狗,一脸盛气凌人站着,她身后跟着几个挥舞大棒的小厮。小厮们嘴里都嚷着:“还钱!还钱!”
见夏金桂出来,两手泥浆,一身布裙,鬓发因为劳作有些凌乱,素面朝天,除了沾上点泥浆,未施半点脂粉,发上除了一枝紫玉凤钗也再无其他饰物,众小厮竟突然哑火。
这哪里还是昔日他们居府的少奶奶?
小厮们前面的婢子倒没有众小厮的心思,她依旧威风凛凛,仗着怀里有一只狗子,便大步站到了夏金桂跟前,说道:“夏金桂,我今日上门是替老祖宗来索要礼金的。”
婢子话音落,她怀里的短毛狗也“汪”地叫了一声,一双狗眼锐利的,傲慢地瞅着夏金桂,正应了那句“狗眼看人低”。
夏金桂不理会这只狗,只看着那婢子,说道:“丁香,是老祖宗叫你来的,还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?”
丁香便道:“你莫管这些,总之你将礼金还来便是。”
丁香说的这礼金,是昔日夏金桂嫁入居府时,居府额外替她娘家办的两桌酒席,酒席的钱是居府付的,但夏金桂娘家的礼金丁香认定是夏家收去的。如今,夏金桂已然和居府决裂,丁香便来索要这礼金。
礼金肯定是要不回去的,丁香知道。
只听夏金桂说道:“去居府吃酒席,客人的礼金自然是在居府登记造册,莫说这礼金是不是我夏家收来了,即便是我夏家收来了,七丫头你认为你今日能把礼金要回去吗?”
这丁香是居府王夫人打小就带在闺房使唤的婢子,因有一日,丁香陪着还是个闺阁女儿的王夫人去花园里赏花,见枝头丁香盛放,远远望去如紫色烟霭,甚是迷人。王夫人便让丁香去采一枝丁香来把玩,细细一看,却发现丁香花个头虽小,细细数来竟有七个花瓣,王夫人便给丁香取了个小名,唤作小七。
这小名,唯有王夫人能唤得,即便是王夫人的夫婿居老爷,亦是唤不得。
此刻,夏金桂却对着丁香,叫出“七丫头”的称呼来,且是不屑轻慢的语气与神情,令丁香无论如何都受不了,觉得自家主子的权益受到了侵害,登时就着了恼,将手里的短毛狗一扔,自己就跳到一边去。
那短毛狗是王夫人素日最爱的宠物,此刻得了丁香训示,好不勇武,一落地便冲着夏金桂扑了过去,一边汪汪叫着,一边张开狗嘴露出狗牙,跳到夏金桂身上,就朝她的胳膊咬了起来。
碗窑里头,众人闻声皆都赶了出来。
碗窑里的陶工大部分是男人,他们有拿扫帚的,有拿锄头的,更有夏老爹挥舞着刀子冲出来,夏母则是怀抱宝儿,口里喊着她那死鬼女婿的名字,哭天哭地,捶胸顿足。一时之间,碗窑门口鸡飞狗跳,一片混乱。
丁香抱着短毛狗,和一众小厮铩羽而归,回到居府见到王夫人时,很有些灰溜溜的。
王夫人见丁香脸上溅了很多泥浆,狗子身上的短毛也被泥浆卷在一起,裸出皮肤来,不由皱眉问道:“丁香,你带着嘻嘻这是去哪里鬼混回来的?”
丁香去这一趟碗窑找夏金桂的茬,原是要在王夫人跟前邀功的,如今的局面并邀不到功,且细说了,只怕要讨来一顿教训,于是便掩去不说,只说是嘻嘻贪玩,非要去府外踏青,她只好带嘻嘻去玩,路上嘻嘻不听话,上蹿下跳,于是便有了这一身狼狈。
听了丁香的编排,狗子很是不服,冲丁香汪汪喊了几声,眼里全是贼溜溜的不满。那王夫人便冲狗子露出慈爱笑容说:“嘻嘻,你该讨打了,不听话闯了祸,还冲丁香放狠。”
王夫人言语温和,柔柔的,撒娇般的,狗子听了立即顺服,对着王夫人伏趴于地,连狗头也埋在了两只短短的前肢上,显得狗头上的毛更短了。
王夫人见狗子如此作派,觉得甚是可爱,便让丁香将狗子带下去洗漱,说城东的方太太请长安城里最灵巧的绣工给狗子织了件狗衣,那方太太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阔商,给嘻嘻织的狗衣那是镶满了金玉嵌满了珍珠,还取了个“金缕衣”的好名字,等狗子洗完澡就给狗子穿上。当居府里的丫鬟,哪个不比外头一般人家的小姐尊贵,当居府里的狗子,那也要比外头那些个布衣气派。
宁为居府犬,不作乡野人。
碗窑那边经历了一场打闹之后,所有人都以为夏金桂肯定无心做碗了,大抵要领着宝儿回去休息,谁料,夏金桂就跟没事人一样,继续跟着那些陶工留在碗窑做工,只让夏老爹和夏母将宝儿带回家去,临了嘱咐夏老爹,宝儿不小了,莫再让他去路边拔桩。夏老爹不以为意,三岁小儿,不拔桩,难道还考状元去?
夏金桂率领碗窑众陶工与丁香和居府小厮们这一场干仗,赵采玉和王文直全全看在眼里。
从东郊回朱雀大街的马车上,赵采玉不解地问王文直,为什么要带她去看这一场闲事?